25岁的中国留学生蒋雨融，也许在哈佛大学演讲后的一周间，终于感受到理想主义和现实的差距。

5月29日，她登上哈佛毕业礼讲台，围绕“守护我们人性”演讲，强调全球化的世界正被分裂，呼吁人类保持善意，演讲不到7分钟，台下掌声如雷。然而，中美两国的舆论浪潮开始高涨，涌向不同方向。

在美国，哈佛与特朗普政府剑拔弩张，蒋被认为是哈佛用来向特朗普政府放话的人，而“守护人性”一说也被指在呼应习近平提出的“人类命运共同体”。

在中国，蒋的演讲先被指充满西方价值观、空洞，而随着她的家庭背景被网友翻出，再掀起一波靠“特权”进入名校的争议。

蒋雨融开通微博、小红书，在上面发出声明，披露自己的成长历程，甚至详述自己遭霸凌的经历，但解释无法灭火，反而引来网民一字一句的放大检视。

蒋雨融接受了BBC中文的电话及电邮采访。在访问开始，她表明不想谈及个人背景。她不认为自己的演讲代表哈佛立场，强调没有人要求她“说特定的话”。

如同那次演讲一样，她在采访中也不断强调看见敌人的人性、相信对话。但当被问到对象是政府的话，该如何做时，她的回答是“我不知道”。面对与中国政府相关的问题，她显得小心敏感，部份选择不回答。

但舆论持续发酵，除了发表声明，她也接受凤凰网等媒体专访。凤凰网这篇题为《对话哈佛女生蒋雨融：我没有拼爹》的报导在发布当天，先改标题后被下架。

在后续跟进的电邮里，蒋雨融似乎愿意表达多一点内心的自己。她向BBC中文表达自己的处境，“我在演讲中只是谈了一些关于‘共同人性’的普世价值，却被同时指责为‘美方代理人’和‘中国宣传工具’”。

她感到自己被夹在中间，面对不断翻腾的舆论，有“被淹没的感觉”，这一切似乎都跟她所呼吁的“理解彼此”相违背。蒋雨融说，自己“感受到了现实”。

三位演讲者

蒋雨融能登台演讲，遵循既定的报名筛选程序，并不是哈佛直接邀请。

每年，哈佛大学都会举办“学生演讲比赛”（Student Orations Competition），选出三位毕业生在典礼上演讲——一位用拉丁文、两位用英文。所有毕业生均能自定主题投稿，由教授组成的评选团甄选。

哈佛大学毕业典礼办公室的网站形容，这是学生得到的最高荣誉。选拔过程从三月开始，中间经过两轮面试，四月敲定人选。

蒋雨融向BBC中文说，除了因为最高荣誉而报名，“我也是有一些话想要和大家说”。在报名一刻，她已经定好主题是“守护我们的人性”。

在哈佛最后一个学期，她读过法国散文家蒙田的小说。小说背景中的战争与瘟疫，让她觉得跟现今世界很像。蒋雨融说，想要传达“理想主义”，强调不同身份政治立场的人互相连接。

她称自己重视“中国学生”的身份。“中国的留学生现在在这样的语境下，是非常容易被误解的”，她希望以这身份出来讲话，减少大家的偏见和误解。

但当记者追问目前中国的语境下，留学生面对什么样的状况，蒋雨融说：“我就先不回答吧。”

她花了一个月时间写讲稿，最后披上一件刺有绣花串珠的明清云肩上台。这件服装在网络备受热议，有人评价“像老外穿了来凑热闹”。

蒋雨融表示，云肩是向一位哈佛学姐借来，想在中华文化“龙、旗袍、功夫”的刻板印象之外，“向世界展示我们的文化是多么丰富”。

被哈佛利用？

特朗普上任后开始对精英高校采取强硬政策，哈佛站在该风暴眼中。演讲当日，美国联邦法官正好阻止特朗普政府对哈佛外国学生的签证禁令。

蒋雨融在这个时间点上台，被认为是哈佛大学精心挑选。

在毕业演讲时，校长艾伦·加伯（Alan Garber）也有重申国际化立场。他在开首提到毕业生“来自世界各地，这本应如此”。

他的言论被《华盛顿邮报》形容与蒋雨融的主题互相呼应。

“什么东西能够刺痛敌人，我们就要把什么东西摆在眼前。”中国时评人“兔主席”在微博指出，蒋雨融身上含有许多标签：女性、中国人、多元化背景和哈佛肯尼迪学院。“每一个标签都有政治上的意义。”

兔主席说，哈佛把蒋雨融“推上”讲台，是对特朗普政府的“公然挑衅”，而蒋雨融则被“当枪使”了。

蒋雨融不认同这一说法。她向BBC中文指出，演讲稿是在三月写的，不认为是代表哈佛立场，“也没有任何人要求或引导我说某种特定的话”。她强调，“写稿子的时候是完全自由。”

来自中国的姜方洲，目前在哈佛肯尼迪学院攻读公共管理硕士学位。作为学生，他观察到哈佛对特朗普的反击是迅速的，“直言不讳”。

他觉得哈佛利用蒋的说法“有点过度解读”，“我不认为哈佛需要这样做”。

事实上在演讲当日，另外两位学生在致辞中，也有提到多元性和哈佛风暴。

用拉丁文演讲的毕业生以“外国遗产”为题，提到“无论是强国或君主，都无法否认多元就是我们的力量”。

另一位毕业生则以美国诗人艾米莉·狄金森（Emily Dickinson）的诗切入，点出毕业典礼只是一个开始，而哈佛正在高等教育风暴中央，轮到他们把所学的应用出来。

美国德州山姆休士顿州立大学政治系副教授翁履中向BBC中文指出，选择谁代表演讲，“绝对是哈佛来做主导”。他形容，哈佛与蒋雨融是“各取所需”——哈佛“明显是要跟当权者对着干”，而蒋得到的则是流量和声量。

不过这种流量和关注，似乎超出了蒋雨融的预料。

空洞的演讲词？

《哈佛杂志》称，蒋雨融在准备演讲稿时，特朗普正威胁取消哈佛招收国际生的资格。这让她觉得有“道义上的责任”去传递“共同人性”。

蒋雨融在肯尼迪学院修读国际发展专业，系上有77位学生，来自32个国家。她在演讲中以自己在蒙古给身在坦桑尼亚的同学翻译“洗衣机”的故事切入，带出全球化意义，呼吁人们在分裂世界中团结。

她还运用了排比句：“如果世界上有任何女人买不起卫生巾，我就不算富足；如果一个女孩因为惧怕骚扰不敢上学，就是践踏了我的尊严。”演讲过程中她几次哽咽。

但这番演讲被中国网友批评空洞，流露出一种“何不食肉糜的矫情”。

蒋雨融向BBC中文解释，稿子按四分钟时长准备，“没有足够的篇幅去讨论更加具体的东西”。毕业礼上有不同文化政见的学生和家人，而最大公约数是“我们的人性”。

今年在美国乔治城大学硕士毕业的中国学生陈清（化名），认为蒋雨融“说得挺好的”。她同意目前人们因政治的纷争变得冷漠，而蒋强调了“每个人的尊严”。

在美国读书两年，陈清觉得社会极化情况严重，人们不敢公开谈论政治。她代入蒋雨融的处境去想，站到台上去，“她肯定得说一些抽象的、概念性的东西。”陈清理解，“属于明哲保身吧。”

但对于演讲的其中一点内容，她觉得很难做到。蒋雨融说，“如果我们仍然相信共同的未来，就不要忘记：那些被我们贴上敌人标签的人，他们也是人。”.

“蒋小姐她的班级上可能比较多元化，比较不容易感到被歧视或者是排挤。”陈清说，自己是班上唯一一个中国大陆学生，身边同学基本来自民主国家。当受过歧视和敌意，要表现出看见人性，陈清重复了三遍：“很难”。

BBC中文问蒋雨融，当面对结构性压迫他者的人或霸权，人类是否依然要不离不弃？蒋雨融很快回答，“这个事情我也在思考。”

她静默一段时间后这样阐述心中的“善与恶”。

“我觉得善的力量，不在于它是以胜利的姿态打败了恶的，它的力量在于不被恶同化……善良的人自我约束，不要以同样的方法去回击恶……”

“要永远记得，你认为的敌人其实也是人，你所要做的不是去痛恨他们，而是去理解他们……去阐述你的观点去看能不能改变他们，而不是直接放弃他们……”

记者追问她：“如果对象是政府的话，可以如何做到？”

蒋雨融再次静默，然后回答：“这个事情我不知道、我不知道。”她进而礼貌地确认，“（问题）是清楚的，但是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”。

2024年4月，中国驻美大使谢锋在哈佛大学演讲时遭到台湾及西藏学生抗议，两名学生后被一名中国留学生强行拉走。影片显示蒋雨融当时站在会场门口，有人怀疑她在指挥相关行动。

蒋雨融在后续邮件中回覆BBC中文，表示“当天临时被同学叫过去帮忙当志愿者，在门口登记，刚好站在那里。”

“走后门”争议

作为第一位在哈佛毕业礼演讲的中国女生，蒋雨融一度收获光环。但不到三天，当家庭背景被翻出，“权贵子女”的话题导致民意迅速转向。

目前可以证实的信息显示，蒋雨融来自中国青岛，初中后获得奖学金，先到英国读高中，之后在华威大学攻读“哲学、政治学及经济学”（PPE），大三再转学到美国杜克大学双修“经济和政治学”。 2022年，她被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录取。

但联系到复杂的留学背景、一般家无法负担的昂贵学费，网友开始质疑蒋雨融的家境，认为她是靠“拼爹”进入的哈佛，开始人肉和此相关的细节。

有网友翻出，其父蒋志明是“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”（简称“绿发会”）的专项基金执行主任。2022年4月，“绿发会”一条微信推送也显示，蒋雨融获时任副理事长兼秘书长周晋峰推荐，被肯尼迪学院取录。

“绿发会”是中国全国性公益基金，资金主要来源自公开募款；秘书长周晋峰曾任中国政协委员。目前，在绿发会的公众号搜寻“蒋雨融”无法找到相关内容。

6月2日，蒋雨融在微博发声明为自己辩护。她称从小父母分居，跟着母亲搬家转学。初中在青岛一所普通中学就读，曾遭受霸凌，凭自己考上英国高中，强调“没有后门 ”。她又称转到美国大学后每学期都选满课，提早半年毕业，进入瑞士信贷银行工作。

她也在声明中承认，自己大学时曾在“绿发会”做无薪实习，基金会有开出推荐信。但因哈佛大学申请系统限交三封，最后没有用上。蒋雨融写道，“那些脑补臆想说我靠走后门进的哈佛，未免把进哈佛后门想得太容易。”

哈佛肯尼迪学院回覆BBC中文查询，表示基于学生隐私政策，无法透露相关资料。

不过，旅美多年的学者翁履中直言，能进肯尼迪学院的“绝对是因为他有一定的背景”。他提到，哈佛有众多校友捐款、强大的社会人际网络，是因为开办了不少课程，构建了人际网络的平台。

“这些课程对学术的要求不是最重要，重要的是你是来自于什么家庭背景，你后面代表的是什么势力，未来是不是可以为学校带来更广泛的人脉跟钱脉。”翁履中说。

中国多名高层官员曾到肯尼迪学院学习，当中包括中国前国家副主席李源潮及国务院前副总理刘鹤。

上海官媒《上观新闻》曾在2014年发表评论，称“如果要给中共‘海外党校’排下座次，能坐头把交椅的，一定是美国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。”

目前也在哈佛肯尼迪学院攻读的姜方洲有另一种看法。他指出学院作为教授公共政策的学校，有学生或捐赠人来自国内国外政府“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”。

据他感受，学院还是有很多学生出生草根家庭，“比如我自己的父母就是非常普通的工薪阶层”。

“特权憎恨”

截止目前为止，蒋雨融已经在微博发了七个帖文，回应网友的质疑，包括自己有没有拿绿卡。蒋雨融多次写道，自己“一路走过来坦坦荡荡”。

她一直强调自己的独立和努力。在凤凰网的专访中，她承认英国和美国念本科的学费由父亲负担，但一直想摆脱对父母的经济依赖。在声明中，蒋雨融又指她在2022年收到哈佛录取，因为凑不够钱，需要延迟一年入学。

肯尼迪学院网站显示，蒋雨融所在的专业一年学费和生活费加总，一共要10万美金。她形容自己在哈佛的生活穷困潦倒、非常拮据，“所有的家具都是捡来的”。

蒋雨融对自己的成就和背景表现自信，但网友仍然不买帐。

蒋雨融称理解网友的否认和批评，认为这源于有人“不再相信一切更好的可能”。她在一条微博中写道，人们看事情的逻辑是：“这不可能，你一定有特权，看吧，你多虚伪，还是权贵，还是那么糟糕”。

然而网友对她的穷追猛打，不全出于否认现实和嫉妒。

中国官媒《环球时报》前总编辑胡锡进评论，舆论燃烧的背后，还有当下社会对“不公平占有资源”的不满。

近月来，中国至少爆出两宗“特权事件”：4月初，北京一名实习医生被指透过协和医学院“4+4”项目，拿到医学博士学位的过程充满疑点。网友在翻查后，发现涉事者母亲为高校领导。17岁演员黄杨钿甜在网络发布照片后被揭佩戴的耳环价格逾200万人民币，网络声浪质疑与家庭背景，触发官方对其父展开调查。

胡锡进指出，目前中国教育竞争激烈，毕业工作难找，于是凡有事情发生，网络舆论会“先朝‘公平与否’的方向审视”。

陈清对舆论的针对并不感到意外。“（中国的）制度要么就是让人（靠）家庭和背景，要么就是要疯狂的学习（才成功）。”

“我感受到了现实”

对于网络反噬，胡锡进认为蒋雨融能做的是承受，“等着它自然过去”。

蒋雨融最后的声明停留在6月3日。她第一次与BBC中文通话时说，她没有愤怒、无力，反而因为私信的鼓励，“觉得还是挺充满希望”。唯一感受到难受的时候，是收到小朋友私信，分享被霸凌的经历。

在电话访问中，蒋雨融提到一位母亲的儿子在学校受到半年霸凌，目前在家休学。蒋雨融鼓励他儿子“人生要大步的往前走”，获该孩子回覆，感觉“有一种久违的快乐，涌上心头”。

蒋雨融讲述时数次哽咽，最后哭泣着说，“我觉得一切都是很有意义的……虽然对我个人来讲……非常的痛苦……但是我觉得我做了正确的事情。”

上一次在美国大学毕业演讲并引起争议的中国留学生是杨舒萍。2017年，她在马里兰大学的毕业演讲中，描述中国大陆空气污染严重，自己出门要戴五个口罩，而在美国时第一次尝到了“甜美的”空气。

杨舒平之后经历人肉搜索、卷入舆论漩涡。最后在社交媒体发出道歉声明，说会吸取教训，又称热爱自己的祖国。时任美国副总统彭斯曾支持杨舒平，形容杨“成为严格控制下中国社交媒体批评风暴的受害者。”

八年过去，同样踏上美国大学演讲台的蒋雨融也站在风暴眼中。网民多次分享一个有意思的场景——演讲后，蒋雨融接受《美联社》采访，当再次谈到“人类兴衰与共”时，背后恰巧有两名男子起冲突，跌倒在地。

YouTube上，有观众留言，“这精彩地展现了美国现状”。甚至有人说：“她向我们展示了自己如何考入哈佛大学并毕业——尽管周围一片混乱，但她依然全神贯注。”

舆论发展至今，记者问蒋雨融是否感受到理想主义跟现实的差距？蒋雨融回答，“是的，我感受到了现实”。

但她强调自己仍坚持理想主义。“我知道它不是软弱的幻想，而是一种选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