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波书房 | 陈逸飞,从那里走来
就在上周,浦东美术馆的年度重磅大展——“时代逸飞:陈逸飞回顾展”正式开幕,这也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、涵盖内容最完整的陈逸飞个人回顾展。猛然惊觉,这位艺术家去世已经有20年了。于是不免感叹,时光飞逝,却也庆幸,正如陈燮君曾说的,“时间越长,逸飞的艺术形象越是清晰。”
说来也巧,这两天整理书房,恰恰又翻到10年前出版的《青年陈逸飞》,于是决定在去看展前先把书翻上一番。即便仅仅聚焦陈逸飞人生的前半段,这本书已达厚厚的350页。书中重点回顾了陈逸飞从1946年出生到1980年远渡重洋、留学美国之前,在上海度过的整个青年时代。陈逸明在后记里写,相信这是有关陈逸飞最权威、最文献性,也最具历史价值的著作。
书中收录了陈逸飞的许多日记和摘抄,位于第101页上1964年2月19日的这条,是我特别想分享的。当时仅18岁的他写道,“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,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。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: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,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,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;这样,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:‘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,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’。”
若把这句话同这次余秋雨在回溯陈逸飞一生成就时的那句,“人类生存到最后,终极骄傲的支点里一定有艺术”相联系,我相信,对于陈逸飞而言,艺术与美术都毫无疑问是他整个生命里最壮丽的事业,也是他的终极骄傲。虽然他离世前并没有用言语再留下些什么,但那些遗憾里,一定没有虚度年华,也一定没有碌碌无为。
无论漫长还是短暂,人生道路的紧要处其实常常只有几步,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。从这本书回望陈逸飞的青年时代,他那些在时代裂隙中的奔跑轨迹,最终连缀成清晰的脉络。从弄堂深处走出的少年,用画笔丈量着艺术与时代的边界,在每个历史关口都做出了超越时代局限的选择。
学生时代的陈逸飞“时刻准备着”,如饥似渴的学习,努力自律的绘画,这本身便是一部关于选择与成长的启示录。在文化封闭的年代里,他与艺术的贴近,犹似在荒漠中浇灌出一片绿洲。宿舍熄灯后的素描教室,不仅见证勤奋的脚步,更隐喻着那个时代艺术家的生存智慧——在有限的土壤里,用极致的专注培育出超越时代、充满韧性的根系。
时代的浪潮将他推至英雄主义绘画的潮头时,陈逸飞没有成为完全随波逐流的浮木。六七十年代,让陈逸飞脱颖而出的几幅重要作品先后诞生。彼时,工农兵与历史画题材是主流,但要从中找到自己的艺术表达,在创作与政治限制之间找到发挥的空间,就更非易事。为此,陈逸飞费尽心思,这亦是他主体性的觉醒——当个人命运与时代洪流相遇,真正的艺术家在完成历史使命的同时,也竭尽全力忠于自我艺术理念的执着。
《开路先锋》、《黄河颂》、《红旗》、《占领总统府》、《踱步》都展现了他为此所做的努力。在他笔下,革命叙事转化为诗性的光芒,让英雄主义的豪情里也生长出浪漫的胚芽。书中对这几件作品的描述十分详细,一幅幅草图和改稿见证着之付出的心血,每幅画都足以成为一个篇章。这些画作最终只是一个定格的画面,但其间人物的情感张力和饱满的情绪表达都是鲜活而动态的。无论是波涛滚滚的黄河,还是抢夺旗帜千钧一发的时刻,足以叫人为之激动。
更令人欣赏的是,当历史翻开新篇章时,他也并未被既有的成功束缚,反而以惊人的勇气完成自我革新。1979年创作的《踱步》中,那个背对观众、凝视历史长河的身影,展示了一个艺术家对一个时代发展的思考与参与。这种在时代浪潮中保持清醒与创造力的能力,或许正是他留给后人最珍贵的遗产。
继而,1980年的远行决定,将陈逸飞推入更广阔的时空坐标。在纽约亨特学院求学期间,他像海绵般吸收欧洲艺术精髓,古典油画的修复工作让他得以近距离触摸艺术史的肌理。这种沉浸式的文化体验,最终在1983年哈默画廊的个展中迎来收获,所有作品在开幕周内售罄的盛况。当他将周庄水乡的氤氲雾气凝练成《故乡的回忆——双桥》时,这幅被哈默博士赠予邓小平的作品,意外成为连接东西方的文化密码,也让陈逸飞参透了艺术作为通用语言的真谛。
在商业化浪潮席卷全球的80年代,陈逸飞展现出超越时代的战略眼光。他深谙艺术品的价值不仅在于审美,更在于其作为文化符号的流通性。他创立的“Layefe”品牌时装秀,将海派旗袍的立领与西方剪裁碰撞出新的美学范式;执导的电影《人约黄昏》入围戛纳,则证明视觉艺术家的跨界并非玩票。这种看似大胆的跨界,实则遵循着“大美术”的内在逻辑,以及当他在世纪大道留下日晷雕塑《东方之光》时,艺术早已突破画框的边界,成为流淌在城市血脉中的文化基因。
说到底,这也是一种建立在文化艺术上的气度和精神。其实如今我们常提到这种精神,归结起来,就是四个字,文化自信。作为艺术家,陈逸飞的画笔始终扎根于时代的肌理。他有艺术才能的天赋,有文化自信,更有着高度的使命感,这才是真正助推他走向世界的通行证。
当然,即便能力与使命感兼具,也不代表做一切就都会成功的。书中一位朋友记述了鲜为人知的一段对话。那是有声音批评陈逸飞太商业化时,朋友曾劝他精力别太分散,不如快刀斩乱麻,把不赚钱的都关掉。但陈逸飞却笑着这样回答他,“我也知道那些项目一直在烧钱,搞大艺术是要烧钱的。我有时候也想关掉,但是有那么多人跟着我要吃饭,他们就要失业,他们为艺术出力,我要为艺术献身,好在我有银行。”朋友不解的问他银行是什么,陈逸飞说,便是他的两只手。
站在此时此刻回望,陈逸飞试图在艺术的抒情性与商业的节奏感间寻求精妙的平衡,无疑是极具前瞻性的。艺术文创的大发展论证了那是奔跑在时代前的智慧与胆量,而陈逸飞的价值也早已超越艺术家与商人的二元对立。直到今天他的艺术精神仍经得起推敲,那种能量,就如同黄浦江的水,既能浸润水乡的石桥,也能托起远洋的巨轮。
合上书页,陈逸飞的人生轨迹在眼前舒展成一幅绵长的画卷。这幅画没有宏大的历史叙事,亦非单纯的个人传记,而是一个艺术家与时代共舞的生命史诗。这段轨迹之所以被称作史诗,最动人的不是他获得多少赞誉、荣耀,而在于那份永不停歇的探索精神,让他在每个时代节点都踏上节拍,却又始终保持着超越时代的从容。正如书腰封上的评语“承前启后,大气自信,传扬海派艺术精气神;从容不迫,独步徜徉,铸就生命征途里程碑。”
▼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