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内赴日游降温已经持续近半月。此前，日本首相高市早苗发表涉台错误言论，影响迅速传导至旅游业。据央视新闻报道，在中国政府发布赴日旅游风险提示后，截至11月27日上午，日本与中国之间共有172条定期航线，其中中国航空公司已削减72条、共904 架次航班，约减少15.6万个座位。

旅游业是日本仅次于汽车的第二大贸易出口产业，中国一直是其重要的客源市场。日本政府观光局统计显示，2024年访日外国游客消费额达8.1万亿日元，其中，来自中国内地、香港与台湾地区的游客贡献了四成的消费额。这种依赖在2025年仍在加深——仅前三季度，中国内地访日游客达748.72万，居客源地首位。

随着赴日游客减少，近期在日本从事旅游业的许多华人同行，都明显感受到一股“寒意”。退订潮从机票开始，迅速蔓延至旅行社、酒店及交通服务环节，几乎波及整条产业链。身在其中，这些人目睹市场热潮迅速退去的同时，也要应对各自的经营难题。

以下是他们的观察与讲述。

文丨魏芙蓉

编辑丨王珊瑚

我这段时间每天都在处理游客改期、退款，已经忙到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了。影响确实有些超过我预期，新首相上任时，我也担心过，但没想到这么快、这么突然。

我们是主做公务团和商务团的地接社，相当于旅行团在日本的接待方，为国内旅行团订酒店订车、安排导游、做行程规划等所有落地安排。

风波之前，我们在筹备一个公务团的行程，国内某一线城市规划局的工作人员计划来日本考察项目。这个团我们前前后后筹备了两个多月，项目对接人都已经约好了，基本快成型了。（国内发布旅游风险提示前）有天凌晨三点多，他们外事办的人给我打电话说“可能来不了了”。我当时还不知道原因，就说行程都准备好了为什么来不了？对方说政策有变。

紧接着是更多的取消通知。有一些是商务团，比如国内原本计划来日本考察市场，或者希望代理日本产品回国的企业团组。我理解他们的决定，毕竟经商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。

还有一些是游学团，过去我们会帮有意来日本留学的孩子组织名校访问活动，去东大（东京大学）、京大（京都大学），找老师给他们上课，体验名校风情，包括体验一些日本的手工文化。现在寒假的游学团全都取消了。

11、12月总共取消了八波公务团和商务团，如果再算上1、2月的游学团，加起来得十几二十个团，基本上中国游客的团全取消了。

算下来我们损失约1000万日元，大概五十万左右人民币，是我们垫付的酒店费用。公务团、商务团的付款跟普通旅游团不一样，流程特别麻烦，我们前期需要自己垫钱，一般他们到了日本会先付一部分，尾款等他们回国、提交报告书之后才能结。

我们的损失在地接社里算比较多的，当然跟大型租车公司还有那些专门做团的酒店没法比。前阵子日本新闻还报道过一家我们常合作的酒店，他们光11月的订单就被取消了1000多笔。

针对这次风波我们还做了一个调查问卷——我们行业内部经常做各种问卷，涉及方向判断都要靠数据说话——全日本大约500家地接社填写了问卷，有87%表示受到了影响，只有3%说完全没影响。我估计没影响的可能是做欧美团的，另外做东南亚和港澳台团的影响也不太大。

取消出行的客人主要集中在整团和散拼团，也就是最高端和最低端这两头市场。现在日本针对中国游客的公务团、商务团、企业研修团和游学团，基本都停了或者整团取消。这类团通常整体价格偏高，对政策也最敏感。

然后散拼团，比如说“3980、4980元游日本”的这种团，他们取消的比例也是非常高的。

受影响最小的，是中产的自由行。自由行客人大多保留了行程，可能和酒店没法取消有关。

调查问卷反馈，那些专门做团的同行、酒店和车公司，大多数都没有收取消费。不过一些纯日资的酒店还是会收一部分取消费。

我们目前也在跟酒店协商，争取全损全免，但现在还没最终确定。如果实在谈不下来，我们可能还是要承担一部分取消费。国内那边也说会积极向上汇报，但说实话，我觉得审批下来的可能性不太大。

日本一年有四个旅游旺季：樱花季、暑假、红叶季和春节。现在正好是红叶季，也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。往年这个时候，全日本的酒店、车、导游都非常紧张，团餐也经常订不到。

●日本红叶季 IC photo

但旅游业也是非常脆弱的，容易受天气、气候、政策、环境等各种因素影响。

我们公司最早从贸易转型做旅游，公司成立有17年，专门做旅游也有13年左右。疫情后我们就在转型，因为光靠单一市场风险确实很大。除了团游，这几年我们还布局了餐饮和民宿，主要面向欧美和东南亚市场。幸好有多元化的业务支撑，这次风波中才没有出现“团灭”的情况。现在公司的餐饮、酒店和民宿业务占比已经超过一半，受这次风波影响不大。靠这些业务，目前勉强维持员工开支还是可以的。

现在很多旅行社都处于停摆状态，这场风波才刚开始，后面会怎么发展大家都不清楚。团游的订单已取消到2月底，红叶季和春节都浪费掉了，樱花季的团还没开始准备，但照这个情况看，很可能樱花季也要白费。

我们同行群里都在商量去哪儿玩、要不要放假，偶尔也会讨论到裁员的问题。我们公司还有一部分其他产品在支撑，那些单纯做旅游的公司会非常困难。

日本本地人对当前情况的认知差异其实挺大的。底层日本人大多不太在意，也不太关心；还有一部分人甚至觉得没什么不好，反正日常生活没受什么影响——他们本来也没从旅游业中直接获益，自然感受不到负面冲击。

眼下还在红叶旺季，日本旅游市场整体还处在过剩状态，短期内冲击还不明显。可如果情况持续下去，我估计长尾效应会非常明显。

●日本东京街头的行人。IC photo

我们主要靠冬季营业，对在北海道做旅游的人来说，最重要的就是12月到3月的雪季。我们在二世谷拥有自己的酒店式公寓，还有专门做滑雪行程的独栋，整体容客量上百人没问题，往年一直都是供不应求。

客群方面，外国客人和中国客人差不多各占一半，有的是来滑雪的，也有单纯来旅游的，类型比较多样。另外还有一些长租客户，比如当地企业的员工，他们会长期租住。

这次主要受影响的是短租客户。我负责公司的运营和商务等业务，最近一直在处理退订——受航班取消影响，目前光12月份中国客人的订单就退了70%。

我们在Booking和Airbnb上都挂有房源。这次风波之前，平台上的退订规则一般是提前30天免费退，提前15天退50%。

针对这次情况，我们公司放宽了政策：30天以上依旧免费退；30天以内，如果是航班原因导致的，我们也给免费退，但个人原因则不破例支持。

●和客人沟通退订事宜。讲述者供图

有一些客人想来的意愿比较强，又担心30天内航班可能变动。这部分客人，我们也跟他们说明：如果30天内航班确实发生变动，我们可以随时帮你把酒店改期到任何档期。由于酒店价格本身是浮动的，我们承诺无论从淡季改到旺季，都会以当前订单金额为准，不再调整价格。

网上提到一些日本本土的酒店可能不好退，作为同行，这个情况我也能理解。他们的退改政策对全球旅客都一样，不会因为中国航班取消就对中国游客更宽容。酒店本身是一个大系统，加上日本人做事比较一板一眼，无论你来自中国、美国还是澳洲，只要不符合退改政策，就不会破例退款，一切都得按规章制度来。在这个事件中，我们作为国人，也能感受到国家的态度，所以我们没办法像一些日本酒店那样去处理。

这次事件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，可以说我们12月份基本就废掉了。变动太突然，就算想要调整也没有时间。理想情况下，如果中国客人减少，我们当然希望外国客人能尽快补上、越多越好。但老外的圣诞或元旦行程通常提前四五个月就订好了房间，中国客人退订后空出的档期，很难再找到新客人填补，大家的行程早就安排完了。

至于1、2月份会不会有随机客人补位？会有，但概率比较低。

现在酒店都在降价。我们也调整了优惠政策，目前情况下如果中国客人仍然找我们预订，可能会比线上平台价格优惠10%左右。

我们已经做好了接下来少赚钱的准备。在大是大非面前，个人能改变的很有限，我也不清楚两国下一步会有什么举动。这种情况下，考虑太多其实意义不大。

●北海道札幌 IC photo

我现在和同行一见面，基本都在讨论这个问题。整体单量在下降，退单比订单还多。那些主要依赖中国客源的同行，比如我一些北海道的朋友，他们80%-90%的订单都来自中国客人，有人前阵子刚增车不久就遇上（退订潮），现在就比较困难。听说有些（包车）公司已经准备卖车了。

我开的是一辆10人小巴，挂靠在日本的旅游公司。订单来源挺多的，除了公司派的单，还有同行之间的互换、自己的老客户，以及平台和其他渠道的订单。

日本打车不算便宜，所以包车相对更方便。我平时主要在东京做接送机，也包车去富士山、箱根、名古屋、大阪……周边景点基本都跑过。

现在的红叶季是一年中最长的旺季，从红叶开始，一直延续到圣诞、元旦新年，再到樱花季结束都很忙，往年我个人光接送机一天最少也得跑个六七趟。

现在平均算下来，一天也就跑3趟左右。一个很明显的变化是，以前去旅游景点，到处都能看到我们这种绿牌的运营车（注：绿牌车是日本政府认证的正规营运车辆）。小景点至少停七八台，大景点更多。但最近去的几个地方，运营车少了一半，整体感觉冷冷清清的。

●伊豆大室山，人流量较往常有所减少。讲述者供图

我最近接的客人以其他国家的为主，只有非常少量的中国客人。前两天接到一个上海的团，我们车上还在聊这个话题，上海国际化的都市，能感觉来的客人态度比较开放。

对于退单的客户，只要日期不是特别临近，比如一两天之内，我基本都会把定金退给他们。毕竟服务还没发生，我们也没什么实际损失。

我在日本待了17年，做这行也有六七年了。最早是朋友介绍入行的，日本人工服务贵，这份工作收入比普通上班要好，见识和经历也更多，我觉得还是挺有意思的。

刚开始我挂靠在一个中国平台下面，接的全是中国客人。做了几年有经验之后，也开始通过外部平台和公司接单，慢慢积累了一些外国客人。所以这次我的情况比一些同行要好些，手上还有外国订单，不像有些人订单腰斩甚至减少三分之二。

感觉上次这么难还是疫情期间，我们这行几乎团灭，没有客人，酒店价格腰斩，很多人包括我都转行了。疫情结束后我又回来了，毕竟还是比较看好旅游这个行业。

现在每天确实挺焦虑的，毕竟过去我的中国客人占比一直很大，至少占客源的一半以上。

这行近几年进来的人太多，变得非常卷，所以我也在重新考虑要不要转行，看看有没有其他职业机会。

生活方面倒没有太担心。我已经拿到了永居，接下来收入虽然会降低，但在日本维持基本生活还是没问题的。而且目前也没感受到强烈的排华情绪。我身边的日本人基本上都是过好自己的日子，只要你不打扰他，他也不会来打扰你。

我觉得影响最起码要持续到明年樱花季结束才能恢复。目前很多包车公司都不会再增加新车，也不招聘新司机了，大家都把成本压到最低，维持基本运营。现在就是在等一个结果，看看形势怎么发展。没有其他的办法，只能是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