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3月，14岁的中学生虎虎迎来了一场特别的「成人礼」——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，他独自留在了云南的家里，每天自己上学、放学、吃饭、写作业，周末要么在家拼乐高，要么找同学聚会。而他的父母李蓉和小刀当时正在欧洲大陆旅行。

他们从法国巴黎启程，又去了瑞士、意大利……李蓉的朋友圈非常丰富地记录了这段旅程，他们参观教堂、博物馆、美术馆，每天溜溜达达，或者只是坐在民宿的阳台上对着一棵大树发呆、画画。李蓉说，这是一趟没什么目的的旅行，火车票、酒店都是临时起意现定，主打随性、休闲。

5月，我们一起重新回顾，李蓉觉得这段经历「很平常」，之所以能放心让虎虎独自在家一个月，是基于对虎虎的性格、生活习惯非常了解，她始终相信，在过去的生活中，儿子生长出了独立生活的能力，能够照顾好自己，也相信他知道该怎么在这一个月有所节制地生活。

这是一次双赢的家庭实验——不再与孩子捆绑，让夫妻俩找回了一些年轻时旅行的畅快、自由；而虎虎也无惊无险地完成了这次「成人礼」。

但李蓉也说，这并不是一时兴起的结果，而是日常养育和交流的力量，有些事情就那么自然地发生了。

李蓉是一名童书创作者，电话对面的她声音很爽利。虎虎二年级时，一家人从南京搬到了昆明，虎虎也从公立小学转入了一家国际学校。在李蓉看来，国际学校的教学质量并不见得优于公立学校，但这里足够自由，孩子和孩子、孩子和老师之间也足够平等。

讲到和虎虎交流的日常，李蓉在电话那头会很开心地笑起来。在她的人生规划中，原本没有「成为妈妈」这一项，但虎虎就这么来到了她的生命中，她觉得自己开出了一个惊喜的盲盒。她想尽可能做一个好玩的妈妈，希望自己和孩子都有足够充裕的自我成长空间。她和丈夫养育孩子的方式并不传统，孩子可以随意打游戏，可以留长发，没写完作业也不算什么大问题。她鼓励孩子要有自己的想法，要尽可能自己解决问题，也要有时间和空间去犯错。有这些就够了。

李蓉说，她很少和别的家长讨论教育，因为每个家庭都不同，每个孩子也不同， 成长没有模板，也不应该有。一个好玩的妈妈如何理解亲子关系？她对孩子有什么样的期待？她会如何享受妈妈这个身份？给孩子足够的空间为什么重要？在一个普遍焦虑的教育环境中，这个家庭的轻盈显得特别不一样。他们的故事会让你长舒一口气，看见另一种可能。

以下是李蓉的讲述——

文｜令颐

编辑｜鱼鹰

图｜受访者提供

1

我和丈夫小刀去欧洲旅行之前，本想拜托我父母帮我照看一下虎虎的，结果他们不是很想从南京过来，他们有自己的生活，不想被我和我的孩子拴着。我想那算了，我和小刀就自己出去，让虎虎自己留在家里。

这次出行是征求了虎虎意见的，他今年14岁，我们出行之前计划了很久。我们想让他从学校请一个月假跟我们一起，虎虎的签证也办好了。但他好像不是很愿意与我们同行，去年我们去过南美以后，他有点玩多了，就觉得下次旅行你们可以自己去。他可以跟同学一起玩，或者他自己待着也挺好的，享受一下自由和独处。

我们也会担心紧急情况的发生。

比如交通安全。我们家到学校比较远，平常他一般骑自行车上下学。这次出门前，我还是不太放心，就让他每天打车上下学，我怕万一出了事我们回不来。

我和我住隔壁小区的朋友沟通，他们起一个临时监护的作用，如果有紧急的情况，他们非常近，可以随时过来看一下。

日常生活的事不用虎虎操心，我们家有一个钟点工，每天会来家里洗衣服和做饭，也起到照护的作用。

更多的，还是告诉他要做好心理准备——这段时间，你很可能会遇到各种问题，但是你不能依靠爸爸妈妈来帮你解决了，要自己想办法。

这也是小刀一直主张的。出行之前不久，他们学校到斗南花市那边搞活动，离我们也就三四公里，虎虎手机突然没电了，没带充电宝，没有现金，跟同学也没有在一块儿。他借了别人的电话打给我，我当时直接给他建议说：你借别人的充电线先充一下，然后再去刷一个充电宝。

我挂了电话，小刀就跟我说：「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应该让他自己处理吗？他打电话只是想找心理安慰，他完全可以自己想办法去解决这件事情，而不是你来告诉他，应该有这个方法、那个方法。」

他说你在欧洲的话，怎么给他解决方法，他只有自己去处理。处理得好是他的经验，处理得不好也是他的经验。我们整个旅行过程中，他会不停碰到这样的问题，那每个问题他都给你打电话吗？我觉得他说的很对。

最后的结果是，独自在家一个月，虎虎几乎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。他每天按时起床、睡觉、上学放学，自己把房间整理好，像平常一样。自己上德语课、笛子课，笛子课换教材，也自己下单买好了。周末还去医院搞牙、换牙套，以往这都是我带他去的。

唯独有点小意外的是，中间有两天，他上学迟到了。一天是闹铃没响，睡过了，他给我发消息，让我在学校的电子系统上跟老师打个招呼。但那会儿我也在睡觉，等我看到时，他已经到学校自己跟老师说了。第二次是因为下大雨，打不到车去学校，他也是给我发了条信息说了这件事，但他那天已经让同学帮他跟老师打了招呼，后来也顺利到了学校。整个过程，你会发现，他都是情绪很稳定的状态，不太会把这个事情升级。

说实话，虎虎对这一个月的时间是挺期待的。我们出发那天早上，先一起送他去上学，在学校门口，我们拍了好几张合照，然后就看着他进了学校。其实到下午他放学的时候，就得自己回来了。

当天还有个小插曲——那天他要打车回家的时候，我们在机场正焦头烂额，因为小刀订票时把我的名字写错了，我们去弄国际联程机票，机票一直出不来，我们就困在机场要先改这个，打好多电话一一确认。我就跟虎虎说，完蛋了，我名字写错了，现在困在机场了。

我还开玩笑说，虎虎这时候的心情肯定一落千丈，心想这两人不会要扛了行李回来了吧？好不容易都准备开庆祝会了，结果爸妈又回来了，那他就要疯了。

好在我们最后都弄好了。他也松了口气，说太好了，拜拜。我觉得他是盼着我们走的，并不想留我们（笑）。

这一个多月，其实就是很平常度过了，没什么波澜，我们到家后，他也没有特别激动。他甚至没有觉得你们需要早回来，你们再去一个月也没什么事（笑）。

李蓉和小刀在欧洲旅行

2

我们为什么能确信他自己在家没问题呢？

一方面，有了这个想法后，我们试验了一下。今年元旦前后，虎虎正好赶上学校的圣诞假期，10多天，我们说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开车去芒市或者瑞丽，他说可以自己在家待着。我说那也行，你试试，万一要是3月份你不跟我们去欧洲，现在就当是演习了。

后来他就自己在家待了10天。我看他过得还不错，白天做作业、拼乐高，周末他就会坐地铁找同学玩。他1月5号过生日，我们就想赶1月4号回来。他还安慰我们说，你们不回来也没关系，我也可以自己过生日。

那几天，他体验过了独自生活的滋味，觉得是可以的。这次欧洲行，他再次提出来独居，我们就觉得可以尊重他的选择。

除此之外，我们当然也有个评估。平时生活里，他已经比较独立了，这体现在一些很小的细节上。比如说，他不需要你来催他早上起床，也不需要晚上监督睡觉。一学期也不会有老师找上门，那证明他在学校也没什么大问题。

小孩子都是希望得到信任的，他越被信任，就越容易担负起责任，这是个良性循环。

还有一点是，虎虎是一个有节制的小孩。我家的钟点工阿姨后来跟我感慨说，你儿子很厉害，他怎么就能把自己照顾好了。他可以自己沉浸地玩乐高，都是些密密麻麻的小零件，星期六她走的时候还没开始拼，星期一等她再来，所有东西都收好了。他看会儿电视，不想看就关了，也不会沉迷。

其实就是因为我们平常没有给他限制。我们小时候，越是被限制的地方，你就越想在这个地方找到一些突破口。反而，没有给他太多限制，就没有那么多突破口了，他也不会想非得干点什么。平时他能刷手机、玩游戏，我们甚至还是比较鼓励的，也不会觉得说你今天不看书了就怎么样，不看书就不看书。他以前很爱看书，但是最近这一年他不怎么看书，就玩玩手机，我觉得这应该是个过程，也是了解世界的方式。

可能有些家长会说，你给了孩子空间，但孩子并不一定真能有所节制。我觉得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地给孩子空间。虎虎有个同学的爸爸之前经常管孩子的功课，后来又觉得应该放手了，就老带他打游戏，游戏又打太多了，又觉得该做点功课，其实这个小朋友从来没有真正自己掌控过自己。他的时间一直是有人给他宏观调控的，但是家长自认为给了他空间。这个空间应该是孩子自己去调节的。

这一个月我和小刀在欧洲也过得很丰富。我们先在巴黎待了一星期，然后坐火车去了瑞士，继续坐火车穿过瑞士到意大利，从北向南把意大利溜达了一圈：米兰、佛罗伦萨、罗马、那不勒斯、索伦托……

虎虎白天是不会跟我们联系的，我们醒的时候大概是他放学那会儿，他会跟我说个大概的行程，我知道他还OK，没什么大事就行了。

我们偶尔视个频，大概四五天一次吧，时间都他安排，有时候我到了有趣的地方也会给他看一下，像到了庞贝古城，他是感兴趣的，我就给他打一个视频电话，给他看看古城的样子。但不是每天都这样联系，要每天跟你视频，他也挺累的，总得想着有个事儿。

这一个多月，我好像没怎么想孩子。没想到小刀还挺想他的。他会说玩差不多咱们就回去吧，我说回去干嘛啊？

我和小刀在欧洲的行程是随机的，没有全部预定好。年轻时，我们两个一直是喜欢玩的人。他以前在游戏公司上班，总加班，很难请假，但我们一出去玩就是一两个月，所以我只要一想出去玩了，他就得辞职（笑）。

那会儿，我们都不是有计划地出去玩，完全没有订酒店、搞行程这些。都是大概去个地方，到了以后再找。

有了小孩以后就没法这样不确定地玩了。

我是意外怀孕的，发现怀孕时，已经两个多月了，那会儿我们已经订好了机票要去柬埔寨玩。在那儿就玩得可疯、可折腾了，骑自行车、摩托车，下雨淋得一塌糊涂，还在机场躺椅上睡了一晚上。全程我都孕吐很厉害。但是我觉得挺好玩的，我倒不太那么在意。但小刀就觉得，没有预定行程这个事儿，对一个家庭来说太可怕了。他会觉得，没照顾好我和肚子里的孩子。

有了孩子以后，我们要旅行，小刀就老是会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，他会做好所有的攻略，租好车，民宿、酒店都订好，每一天怎么安排他都想得好好的。他老觉得我太随意、太放松了。但我会觉得他这样就少了很多自由度。

我和小刀也应该回到我们自己的状态里。这次旅行前，我们就把这个事情聊开，说一定要放松，不要去设定什么。

我们找到了一点年轻时出去玩的那种感觉，想去哪去哪，不要非得住哪，非得明天去哪个地方，大的方向定一下就行了。我们经常是晚上11点到火车站，看一看买个11:30还是11:40的票，就去下一个城市。

前面这十多年，虎虎还小，我们老觉得要照顾好他，但是现在他已经长大了，我们就应该和他保持点距离，我们要从捆绑的关系中跳出来，让他自己去体验世界，不要老是用我们的想法框住他。这样一来，其实什么都不耽误，我们也觉得很放松。

2024年和虎虎一起在秘鲁

3

我和小刀能下定决心离开这一个多月，也是因为前面十几年，我们是按照这个思路去生活的。你不可能说从小都是帮孩子做很多事情，突然有一天你就能不管了，这不太负责任。你得给他建立这个状态，然后到了那一天，你说你不管了，才是OK的。

换句话说，这个经历是自然而然发生的，不是我刻意给他营造一个实验，没苦硬吃。

在我们以往的生活中，他是在一种很真实的情况下建立起独立能力的。

我们不太掩饰事情本身的样貌。比如说遇到某件危险事情的时候，我们也会告诉他这个事情是有危险的，但是同时，我们告诉他，你可以选择做或者不做。像小刀就会说，男生在小时候就是要经常在石头上跑跑跳跳，就应该爬上爬下，你即使看到很难受，也不要去发表任何意见，不要去干扰他，他自己会判断能跳还是不能跳，能上还是不能上。

虎虎两岁多的时候，有一次小刀说「我抱你过马路」，虎虎就坚决地说了「不要」。还学我之前说过的话告诉小刀：「这世界上的事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。」他是在表达，希望自己来体验过马路这个事儿。所以就给他机会让他过几次嘛。

小孩就是会有很多让你惊喜又陌生的一面。虎虎出生后很长时间，我们和他都是深度捆绑在一起的。他三岁上幼儿园的那天，我和小刀在车里坐了一天。我给虎虎做了所有的心理建设，我告诉他，你会哭的，你不用担心，你哭了也没有关系，这个幼儿园你肯定要上的。你会看到所有小朋友都在那哭，但是你也不用担心，因为哭也没有用。你去了以后慢慢就适应了，就不会哭了，你也不用担心什么。

那一天他真的哭了。我和小刀还挺纠结，因为我们走的时候他是哭着的嘛。出来以后就收到老师的微信说：你们一走他就不哭了，他还告诉别的小朋友，哭也没有用（笑）。

其实虎虎身边同学们的独立能力也很强。今年他们放春假时，班上有同学一个人坐飞机到南京，玩了三四天，又去了青岛。还有三个同学是飞到了西安玩。

通过这件事，我就觉得现在孩子们的独立性可能被大人低估了。像我外婆14岁时父母就去世了，她自己从上海坐船过江，去部队当军医，一步一步成长。那一代人从小就接触社会，在一个野生的环境中长大，现在的小孩却不太容易接触到社会，所有的关系都是孤立的。

这次我和小刀从欧洲回来之后，我就说：虎虎14岁自己生活了一个月，比任何独立宣言、任何成人仪式都好。

虎虎小时候，李蓉和他在金字塔前游戏。

4

我和小刀从认识开始就说不要小孩。我们也跟虎虎很直接地说过，之前没准备要你，但是你来了也挺好的。人生本就是体验嘛，多一种体验，就多了一个或n个认识世界的维度。就像小刀跟我说的那样，生活最终不是去预防或者预判什么，而是去接触。

二十几岁的时候，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，说她怀孕了，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，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恭喜她。我们并不知道成为母亲的意义是什么。

但过了两个月我也怀孕了。看到验孕纸，我马上就让自己做好了思想准备——反正这是老天给你的一个礼物，你要以惊喜的心态去看这个孩子，这样安排挺好的。

怀孕之后，我很快就有了一种要当妈妈的实感，我总是吐，孕反很严重。我以前冬天很怕冷，是那种能穿两件羽绒服出门的人，结果怀虎虎的时候，反而感觉特别热，羽绒服都得拉开，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过了个温暖的冬天。

我第一次特别强烈地感受到，他是他，我是我，即使他在我肚子里。我是一个冰冷的人，但他是热的。我们是两个人，我应该是我自己，他也应该是他自己。

小孩出生之后，医生把他抱给我，我当时就在心里说，谢谢老天，他起码是健康的。这是我唯一的想法。

后来，在育儿过程中，有时候我和小刀有分歧，我就跟小刀说：「你看现在我们对他要求有点多。他刚生下来那一刻，我一直说他是个健康的孩子就行了，现在还要求他这个那个，那就不对了。这些要求都已经超出了本来应该有的，我们是不是要得太多了？」反正一旦我们觉得教育开始偏离的时候，就会用这样的思维来调整一下。

我没有觉得我需要当个好妈妈，我没有那种枷锁。我只是觉得我需要当一个好玩的人、一个好玩的妈妈。

但并不是说我完全没有育儿压力，我当然也有崩溃的时候。

出了月子，育儿嫂走的那晚，我们都没有办法接受，晚上还要喂奶，还要把尿。我就对小刀说，只能你来洗屁股、搞卫生，我来喂奶。我觉得，不管你白天多忙，晚上你都应该干，这小孩又不是说你忙的时候他就不存在了。我一个人只能干一个事，我哪能又喂奶又洗屁股，那我不就成单亲妈妈了，还需要你干嘛呀？我们的育儿工作，小刀确实一直没有缺席，但这也是他必须要参与的（笑）。

小刀每天早上6点钟起来，给我们做好早饭， 9点钟出门上班，我就起床带小孩玩一天。晚上8点钟，小刀回来给他洗澡，10点钟我陪他睡觉。等他睡着以后，我就开始干活、画图，一直画到凌晨两三点。我们以这样的节奏，运转了大概半年。

虎虎婴儿时期，有一段感染了轮状病毒。每天眼睛一睁，他就开始拉肚子，一天要拉七八次。那会儿，我就一直在洗衣服，就算有尿不湿，他还是经常搞得到处都是，而且又是冬天穿的那种厚衣服，每一件都必须洗，这边洗完烘干，那边又拉了，洗完我都快精神分裂了。

最后我就想不行了，我不能过这样的日子了，我在家也是过一天，出去玩也是过一天，我还不如出去玩。那时候，小刀刚刚准备退出创业公司，我就叫他赶紧别干了，一拍即合，我们出去玩了一整年。

在路上，我整个人的心态就好了很多。因为之前你老是困在一个地方，你总以为你可以，但事实证明你真的不太行。而来到外边的世界里，你发现，孩子的适应能力也在一点点变强，他反倒有很多意外惊喜给我们。

带虎虎出去，最大的问题就是他是个过敏体质，皮肤老是通红一片，他需要全身涂儿研所的一种湿疹膏。儿研所一次只能开五管，我得分批次挂号，给他开很多带出去。他那时候还穿纸尿裤，但是拉萨的纸尿裤真的很贵，我们索性趁机让他把纸尿裤给戒了。

我们到西宁的时候，他两岁多，有一天我给他削苹果，不小心削到了手，血流出来。虎虎很惊讶，看呆了，就喊：「妈妈，你疼不疼啊？」他递纸给我，我赶紧包住伤口。他坐在我旁边，就开始给我剥葡萄，剥完了一整盒。

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，唉，这个小生命开始会照顾你了，他给你剥葡萄吃，又给你拿纸，他自己的能动性调动起来了。

很多人说，你带这么小的小孩去旅行，他根本都记不住，你为什么要带他出去？我说，你难道是为了记住才出去玩的吗？你不是应该去体验吗？你在这个过程中的快乐，和他的快乐，有了这些感受，你还需要啥呀？你记住它有什么意义啊？基因会记住的，原始性会记住的，他对一些东西的感知会记住的，但是这个事儿记不住无所谓。

2022年，带虎虎一起自驾

5

我成长在一个很大的家庭里。从小我一直和外公外婆、爸爸妈妈，还有我舅舅、舅妈、表弟8个人住在一个很大的房子里。一直到24岁，这个房子拆掉。

家人给了我很多空间和自由度。高中的时候，我上英语课看《围城》，数学考试考了16分，校长给我爸打电话：不行啦，这个成绩得去补课。我爸爸说，那没办法，她自己的事她自己安排。就完全帮我回绝掉了这件事。他给了我一个探索的空间。

我外公也是个很开放的人。大学毕业后，我到北京找了一份工作，在一家报社做MTV，外公一听说，就给我打了个电话：「李蓉，如果你去上班了，不就不能做你想做的事了吗？」他这思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，他会告诉你，你不能被一个东西困在那，你得先做自己想做的事情。家里面总有这么一两个人是这样的，他们很支持你做自己，不会干涉你。

我老公到我们家最大的感受就是，哇塞，你们家人好尊重你。我可以哇啦哇啦在那讲话，无所谓讲什么，家人们不会介意你讲的任何事情。这一点我觉得很多家长都做不到，包括现在的家长也做不到。

虎虎在家也不是什么都能讲的，他爸爸有时候会说：唉，你这样讲不好。但是，在我们家那么大一个家庭里，没有人说你不能讲。

虽然我什么都能讲，但我也很会看脸色。因为你需要在这么大一个家族里面生存，你不能太过分，不能越界，那个「自我」的部分是被剥离的。所以对自我的追寻，也是我在成长过程中一直想要做的事情。

我家里人都是画画的，但是到我小学毕业的时候，我都没学过画画，我爸说你顺其自然吧。

升初中的时候，我同桌要去考美术班，喊我陪她去。教导主任说，那你也填一个表吧。

考试之前那天我就到我奶奶家突击了一下画画，她拿了个盐罐，一个盘子，放了两个橘子，我就画了一张画。后来我想，我整个初中没有一张画超过这张的——我是在一个完全原始的状态，只是靠自己的感觉去做的一件事，还很认真地把这件事做了，仅此而已。

考上美术班之后，整个初中和高中的六年，我都处在一个教学环境里，学校给你分A、B班，天天画石膏、三角、圆，然后画静物、画水粉。每个人都跟你说：你感觉还可以，但是你画的这个东西应该怎么怎么样。我就觉得，我都不会画画了。到高中时，有一天我突然想：我在干嘛呀？那是画画吗？那天我看南京的天空，都觉得灰蒙蒙的，那块画画的蓝布，看到都很厌恶。

高考之前我就在反思：我是谁呀？我为什么要这样做？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？为什么画画就得按他们说的那样？有一天我看到莫奈的画册，突然对那个东西很有感觉，就在家临摹那些画。我觉得这才是画画，虽然高考不接受这个东西，但它让我找到画画的感觉。

那我为什么对画画始终有兴趣，甚至把它当成我的职业呢？正是因为我意识到画画可以不像学校里讲的那样，可以按我的想法来，老师阅卷的那个模式，跟我要画的画完全是两个概念的东西。意识到这些，从此我就解脱了。到现在，我们家还挂了几张我那时临摹的莫奈的画。

我的自我意识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形成的。我好像知道了，人得自己做决定，得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。可能也不知道那一刻的决定是从哪里来的，也不会说我从小就知道我擅长什么，但这个摸索的过程充满了命运感。青春期未必是什么反叛，或者跟家里面吵，它是一个自我的探索过程，需要空间和时间的养成。

这次央美的毕业展有一个雕塑系作品我觉得很好，叫《锐角》。家里面所有的老人、父母都弯着腰，张开了胳膊，阴影底下是一个小板凳，那个作品给人一种极强烈的压迫感，孩子看到的不是自己，全是大人，在这种成长背景下，孩子很难有自己的空间，或者说很难在这个空间里面寻找自己。

虽然我们现在的教育都在强调要「爱自己」，但「自己」是什么呢？「自己」其实是你跟周遭碰撞以后、映射以后，才能发现的，你得有参照物才能够看到自己，通过与周围的接触你才有自己。这是一个漫长，又充满冒险的过程，你可能会碰壁，可能会伤心，可能会难过，你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情绪在里面，到最后发现，噢，我自己是个这样的人。

一家人在西藏珠峰大本营

6

虎虎小学一年级上的是公立学校，一年级结束的时候，他不是所有的成绩都是优。而且，他的美术成绩是良，但他其实是很会画画的一个小朋友。我都无语了。美术老师说，他补交一张画，就给他得优。我想，那就补张画吧。然后，老师就给他改成优了。

我跟我爸说，居然他的美术得了良，他什么科目得良都没关系，但美术怎么能得良？但那一瞬间，我突然想到，我怎么开始被这个成绩困扰了呢？

我之前也没有要求他什么东西，现在怎么能开始要求这个成绩了呢？这就让我有点警惕。

后来到了中秋节，我带虎虎去大理玩，正好在大理的市集碰上了一家原本住香港的朋友。他们说带孩子来昆明上国际小学。我就想改天可以去那里看看。

一开始虎虎不愿意来昆明试课，我就自己去了那间国际学校，一看，我觉得挺好的。首先我朋友家的小孩回来晚上不怎么做作业，可以跟小朋友玩，而且学校是混龄教学，高年级和低年级都在一起学习。主要是一下感受到了学生的活力，孩子们的精神状态很好。

等我回去以后，想带虎虎来，他还是不肯。我说服了大概有三四天，终于有一天他说：那好吧，那我们去看看吧。在这个学校待了两天，他跟我说：妈妈，我以后就在这上学行不行啊？这挺好的，不想回去了（笑）。

我觉得吸引他的一个是自由，第二个是赶上了一个很投缘的老师。他们的老师Scott是一个韩裔加拿大人，以前是个律师，他做事有逻辑，话语都很清晰，同时又很喜欢教书，很享受和学生互动的过程。他是用对待一个成年人的状态在教你，而不是用对小孩的态度对待你，虎虎在这样的状态里觉得得到了尊重——你不需要为学习以外的事情去分散注意力，也不需要关注老师的情绪，孩子的状态是放松的。

也是在他摸索着学习的过程中，我发现可以对他很放心，他是有独立学习、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的。刚转来的时候，我有点担心他英语跟不上，因为他二年级之前是没有学过英语的，但他的同学已经读了很多英语书了。

他们学校有一个机制，如果你英语不好，可以去小班上英语课，相当于补习，都是年龄比他小的孩子。他去了一星期就决定不去了。

我说：不去你能跟上吗？

他说：妈妈，如果我一直在小班上课的话，我就永远都是一年级的水平。

当时我就想，我从此以后可以不用管他英语了。我不用那么在意他到底能不能听懂，因为他知道自己应该向什么方向学习。

有一个插曲是，我从来没有想过虎虎会不做作业。五年级的时候，有一次小刀去开家长会，他回来跟我说：唉，你知道吗？虎虎的英语老师说，21次英语作业，他只做了一次半。

这中间，老师从来都没有联系过我们，甚至都没有告诉过我们这件事。一开始我也咯噔了一下，心想怎么回事啊。我就问他原因，他说做了一半，不想做了。

那我就想：他的英语考试、英语交流也没什么问题，只是不想做作业。如果知识他可以消化得了，那做不做作业又有什么关系呢？只是为了家长的面子吗？

这个事情在于他自己。他们的成绩是按平均分来的，课堂表现、作业、考试，这些分数全部算起来，然后一平均。你没做一次作业，就会影响到平均分，分数很难靠一两次考试或者课堂表现拉高。成长就意味着他要明白，这个后果和分数是他自己应该承担的事。

小刀一开始是不太愿意放任他这样的。我就说，你特别希望你儿子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，对不对？那他怎么有想法呢？他在学校里面还挺规矩的，回来又挺听话的，他怎么有想法？他是不是也得有点突破口啊？那你想想，他敢不做作业，还敢理直气壮告诉你，他就不想做了，他这不就是挺有想法的吗？那你还希望他在哪突破呢？

他在寻找他自己的过程中，就是会有一些他的方式，你不要去干扰他。

虎虎很喜欢在人文地理的东西里探索。有一次他到同学家去玩，回来之后，同学的妈妈就跟我说：唉，你们家小孩可以跟我们家爸爸聊中东、聊欧洲，地理位置搞得清清楚楚。我说他比我了解，因为他喜欢看地图。

2022年，我们自驾一路从云南进西藏，沿着边境线，从阿里一直到新疆。一路上，虎虎就画了一个地图，我们一路经过的点，他全部都画在了地图上，而且是按照比例尺画的。我们吃饭时，他把两张A4纸拼起来的地图拿给我看，当时我真的很惊喜。我知道，他脑子里是有那些世界的。这些东西看上去没什么用，对考试可能也没什么帮助，我就觉得对他理解世界是有帮助的。

我们为什么上国际学校？并不是说它的教学质量真的有多好，我是花钱买了这个空间。那你要接受他犯错，允许他不好好学习，允许他没有什么建树。这才叫给空间。你不接受他的错，叫什么给人家空间？叫人家做这个、做那个，人家不想这样做了，你又不高兴了，这样不会太虚假、太虚伪了吗？

虎虎画的地图

7

我们肯定不是那种唯成绩、唯学历的家长。我从来也没有觉得文凭很重要，真正厉害的人，他需要告诉你文凭吗？一个高智商的人，他不需要去测智商，也知道他智商高。所以，我就感觉，你不需要去关心他的文凭，你关心他做什么事就好了。

我们真正在意的东西，与成绩、文凭没有关系，就是他是不是善良，是不是具备独立的能力、解决问题的能力。这种能力不是说我今天会炒个蛋炒饭，明天会做那个菜了，不是这样的，就像学知识一样，你具备学习知识的能力和方法，可能比你学了一个知识本身更重要。

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遇到一些风浪，这时候，你用什么样的心态和状态去面对，然后冲破这个风浪？

我们上次去大理玩，虎虎小学同学的妈妈约我们见面，两个孩子就约着一起出去玩。到了晚上九点，他到家之后，那个女生的妈妈就给我发了条微信说，虎虎真不错，他挺靠谱的。原来是临走的时候，虎虎打的车先到了，他就跟滴滴司机说：你等我一下，等我朋友的车到了，她上了车，我确定她走了之后我再走。

听到之后，我就觉得，哇，儿子好绅士啊。我知道，现在他是一个很会照顾别人的人，我也没有教过他这个，甚至我们生活中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，但他会想到用这种方式来应对这个情况，我还挺惊喜的。

随着虎虎年龄的增长，周围人对他的评价是越来越好的。比如说现在，老师评价他挺有号召力的。这挺让我们惊讶。以前虎虎是一个关注自我的小孩，他不太关注周围人的情绪，我们老是想刻意培养一下他的团队意识。我提醒他，你可以去参加一些社团，他就一直毫无兴趣。

但是最近学校里有个飞盘社团他挺投入的。社团老师是一个国际裁判，他很喜欢，丢飞盘让他很有自信，他每次带队都是赢的。他在学校有个外号叫「黄金左手」，因为他是左撇子。在飞盘社，他有了力量感和成就感，而且这个事情不是别人安排他的，是他自发想要做的。

以前他的语文老师老说他记字词记得不清楚，理解也不清楚。最近一两年家长会，语文老师就会说，他太有想法了，而且他对古文分析得很好。我一想，他并不是完全按照老师说的方法来学习的，他有自己的理解方式。他的精确度没有那么高，但他的理解力并不弱。这就是他的优势了。

小刀现在有一点焦虑的是，青春期的孩子可能不再像小时候跟家长那么亲昵了。但事实上，青春期的孩子一定是要跟你的交流越来越少的。

你不能用他小孩时候跟你讲话的频率来要求他，觉得他在疏远你。就像我们每个人，下了班总得自己待一会儿，喘口气儿。将心比心，他不一定非得跟你强沟通，跟你汇报今天学校发生了什么。很多家长可能会纠结，怎么了解小孩，其实最重要的一点就是——你以前了解不了解他。你了解他是一个善良的小孩啊，这就够了，他可能会犯错，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底色有问题。

我们对虎虎未来的升学、生存可以说没有任何设想。每次人家问我，你们孩子以后是不是要出国，我就说，他上不上大学我都不知道，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啊，而且那也是 18 岁以后的事情了。如果他要去上，我们能做的就是提供一些钱。他不想上学了也行，省了这个钱也挺好的，出去玩玩呗。

我今天还想跟他讲呢，我说妈妈没有生你之前，和生了你之后，是不一样的我。我是一直在变化的。所以你不要画地为牢，变化才是根本的。你有变化了，不管是好的变化、坏的变化，都是体验，都是一种发展过程，不要被任何事物框定住。未来也是。我们现在的生活已经被框定成入幼儿园、上小学、中考、高考，这18年被框架成了一个固定的时钟，从小就得在这个时间段完成这个事，要是没完成，好像就违背了社会的意愿，但这个时间是谁规定的呢？

我和小刀始终觉得，虎虎应该有自己的节奏，自然一点、轻松一点。